时间:2018-02-03 14:59 来源:澎湃新闻网
马家辉每次来上海都因公事匆匆停留,好几次是阴雨天气,雾气氤氲笼罩曾经在租界里住过鲁迅、张爱玲的故居。他站在保护得好或者不好的旧居里,想象他们当时的生活,想象他们对上海的感受,带点伤感。去一趟咖啡馆,再跟好友吃本帮菜,听市井声,带点喧闹。因此得出结论,上海最适宜阴雨天气来。
这次来上海因曾经三本有关旅行的散记,被中信·大方合在一起修订增订再版为《马家辉家行散记》,三本游记里,《死在这里也不错》是十年增订版,收录了不少原本没有的旅行体验。
这套书再版决定了马家辉的上海北京四天行程,恰好遇到上海难得的雪景。“缘分,上海用雪欢迎我。下雨多了一点哀伤,下雪更有味道,让我怀旧。”怀的是在美国中西部念书时的旧,那里一年四个月都在下雪,念书时他常把自己关在屋里日夜颠倒写文章看书,偶尔不得不出门上课,脚踏积雪的声音就变得印象深刻。这是作为生在南方,活在南方的香港人马家辉,不常常能得到的怀旧机会。
《马家辉家行散记》
实际上,马家辉是本能上不喜欢旅行、排斥运动性活动的人。他从小瘦弱,体能差,家教也随性,没有逼迫他做加强体能的事,因此就这样一直到了现在,既身体承受不了,又恰好更爱安静坐下来看书,多年来的旅行体验,多数都以“CAFE SHOP”开头。
“不晓得好还是不好,我太太和我小孩也是,跟我生活态度一样,不太执着。到了一个地方,到处瞧一瞧,再找个cafe shop,以前看看书看看杂志,后来看看手机,可以一坐就坐两个钟头。”
因此,三本游记里的文章,多数是一家三口,从带着小女孩,到带大女孩,以书店、咖啡馆为开头,一篇下来,提到景观的文字屈指可数,但情感却很饱满,伴随纽约、日本、英国的咖啡馆,是他对女儿的细心观察和相处体会。
也少不了先说对那一趟的抱怨,似乎总是以不情愿的姿态被迫去了这里到了那里,记下这些不情愿的路途。见到记者没多久就说,又抱怨后悔了这次上海北京的行程,原本在家里写小说的思路和状态完全被打乱了。可是遇到有感触的情境,他又会和同行的人说,“哎,死在这里不错啊。”就像抱怨行程没多久,他又感慨,上海下雪还是美的。
有曾读过早年版本的读者总结,三分之一是埋怨和吐槽,三分之一是触景生情,剩下则是个人情感抒发。
“有什么所谓呢?游记的概念很广泛,期待不一样。”
“期待”是多次重复提到的词,他感叹,年纪越来越大,讲话越来越啰嗦,更避免去说好和不好,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他也用来解释,读者和梁文道共同对他的感受,台上的家辉很会搞气氛,侃侃而谈,台下的家辉敏感内向,矛盾。“这是因为期待不一样。”
马家辉今年55岁了,其实还算中年,保持旺盛的创作力,上一本小说《龙头凤尾》出版后,他想趁还有体力,再接着写小说,原因是觉得自己“老得像怪物,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他总对跟自己有关的事阴暗悲观,出书的书名也很阴暗,《中年废物》《爱上几个人渣》《我们已经走投无路》,让张大春好奇得在访谈里问他为什么这么自贬。他说还想出《废墟》和《我的白痴网友》,“(阴暗)是我心中不可告人的一部分吧。”
马家辉
【对话】
澎湃新闻:这次来恰好遇上了雪,应该比下雨更喜欢吧。
马家辉:我们细读历史书觉得上海是有历史感的城市,下雨就多了一点哀伤,那个感觉跟上海比较对。下雪当然比下雨更有味道,那个感觉很好,也让我怀旧。
因为我在美国中西部待了很久,那边一年有四个月下大雪。像我昨天十二点在外面跟朋友喝酒聊天,回来的时候踏着雪,眼睛就看着自己的鞋踏在雪上,突然很怀旧,恍如昨日。在美国时候每天就踏着雪出门,仿佛时空有点错乱感。只要看见雪,就很容易怀旧。
澎湃新闻:似乎书里的游记在咖啡馆里待了很长时间,是融入当地的一种方式了吧?
马家辉:没有办法,身体不好,我体能不好。不晓得好还是不好,我太太和我小孩也是,跟我生活态度一样,不太执着,到了一个地方,到处瞧一瞧,再找个cafe shop,以前看看书看看杂志,后来看看手机,可以一坐就坐两个钟头,然后好吧,再去另一个景点吧。我们刚好,一家三口比较步调节奏蛮相近的,可以很自在得体会在不同城市的生活状态。
长沙那次印象很深刻。长沙很多咖啡店很大,我和我太太每天都要找一个cafe shop,而且喝那个手冲的精品咖啡,坐两三个钟头,非常自在。
家庭培养出来的,家里都是很随性的,没有很讲究。当然从不好的角度来说,没有文化的熏陶。我都觉得讲究怎么配很烦,虽然知道那是很好的享受,但每个人都有性格,最好就顺其自然。
澎湃新闻:三本书里可以感受到,出生香港,但不遗余力赞美的还是日本。
马家辉:我在台湾待过一段时间,我太太也是台湾人。日本京都等等,都让我们想到以前的台湾,特别台湾中南部那些地方,那些男人,老太太的打扮,那种状态,有回到了故乡的感觉。
其实要看你的期待。黄鹤楼我们都知道是假的,那天真的好冷,我就懒得上去,而且那次是坐轮船,下船是一群人上去。我有个很孤僻的性格,只要超过三个人的活动,我只能用应付来形容,我不能享受超过三四个人坐在那的活动。你要我应付,好吧,我可以打起精神应付,所以我没有上去。
在内地,有很多不同的地方,我有不同的期待,像我每次来上海都很喜欢。上海,北京,我都能想到哪个作家,民国这里发生什么事,搞革命的故事,我觉得很熟,这个感觉很亲切,我个人没有觉得隔阂。
在香港,咖啡馆人比较多,空间窄。台湾的巷口有cafe shop,进去没什么人,只有老板,不管年轻不年轻,都可以搭讪聊天。日本,一是它跟以前的台湾很像;二是很安静,我是个喜欢安静的人;第三视觉上,干干净净,老太太老先生有礼貌。
澎湃新闻:但内地有很多地方对历史文物和建筑保护不周,现在有历史感的不多,你对这个感触深刻?
马家辉:的确会有这个情况,看到一些建筑物和文物,应该用某种办法保护,但是没有,这没有办法。地球上没有天堂,无论如何,我还是觉得,这比美国好。去美国任何一个地方,一模一样的公路,一模一样的楼房,当然可能是因为我跟美国历史隔得远,不亲。所以就算我在内地,不同的城市不一定都有理想的状态。因为越是没有理想,越需要把自己的想象投入进去。喜欢历史的人,眼前的东西不是现在的东西这么简单,还是以前的样子,我们要把想象力投注进去。所以出门旅行也好,在家也好,甚至阅读,要看着你带着什么去读,做了多少准备,有什么期待,你就获得你自己要的东西,也就很好。
跟做人一样,不管是结婚、交朋友,别人都会对你有期待,你能完全满足对方吗?或者倒过来,你对别人有期待,他满足不了,配合不了,那就只能调整这个期待。不然我糟糕,我挫败,我落空,那就是跟自己过不去,干嘛要跟自己过不去?多加一点想象力。
澎湃新闻:书中讲在凤凰古城的篇章应该会有不少人有共鸣,这些古城早就被商业化占领了,被不少人诟病。
马家辉:实际上也不要低估了所谓的他们。比如在凤凰,整条酒吧街吵吵闹闹,那就找想看的,我跟我太太走过酒吧街,走到小巷子,很暗,完全没灯,很荒凉,哎,突然间,有两个苗族的姑娘走过。
灯红酒绿,有所谓的需要,那些所谓的游客,也不见得一天到晚都在那里灯红酒绿,他们可能来了五天,前四天都在探秘,最后的一天喝个酒,道别。我们没有什么了不起,没有我们他们。当然,有时候我觉得这就是种种期待,可是再往前走,你其实是要期待自己。
期待别人没有用怎么办,你至少要期待自己。我就看到很悲哀的一点,有时候很多人说,他们怎么样怎么样,所以我就要跟他们一样吵闹,甚至比他们更吵闹,不然好像吃了亏。
期待永远是双向的,或者是三向的,你应该看到那些文物和历史的对话。
重点在于,不是说我们没有要求,是说,当我们提出这样的要求和期待时,我往往听到的是傲慢、嫌弃、厌弃,那我会想说,那你自己做过什么?对改善这个情况。这个事情永远比我们想象中复杂。可是我就是常听到,一些简化为傲慢嫌弃的心态,至少我尽量提醒自己不要这样。
马家辉
澎湃新闻:《死在这里也不错》讲了一个小段子,但始终没提到,“这里”是哪里?
马家辉:我的书名是都怪怪的。我曾经在台湾接受张大春访问,他说,家辉的书名怎么都这么自我贬低,很负面的。我出过《中年废物》,《爱上一个人渣》,《死在这里也不错》,还有《我们已经走投无路》,我以前还打算出《废墟》,还有一本《我的白痴网友》,我的书名都很负能量,是我心中还是有不可告人的一部分吧。
以前,绝大部分都是先有书名,再有书,通常都是很阴暗,再把文章编进去。现在改邪归正,先写书,再起书名。我习惯跳过好与不好,来看我的事情,我就是这样,没人有资格说我好,更没人有资格说我不好,我自己也习惯不去讲好与不好。
所以(这里)到底是在哪里呢?要跟自己的生命重点来切合。所以我活得越久越觉得,唉,讲话越啰嗦,因为觉得事情没办法用太简单的话、概念去理解。就是我另一本书名——《你走过的和我走过的路》,别说普通的人,夫妻一辈子几十年,共同需要生活,可是说到底,你还是你,我还是我,你有你的路,我有我的路。你作为太太,你怎么看我跟你的关系,我作为丈夫,我也是人啊,我怎么期待你。说到底,每个人都有自己生活的路。
所以到底是哪里?哪里生活不错,哪里死去不错呢?Well,你就自己去想吧,不用对什么人负责,只对自己负责。我试图努力去enjoy(旅行的)那个地方,当你懂得去享受,迷路的经验也不错。读者爱我签在书里一句话,“旅途是为了迷途,迷途是为了遇上美好”,多少次我跟我太太小孩迷路了,看到一家小店不错,哎,很好啊,enjoy啊,不是迷路碰不上啊,当然,安全是底线。
事后会看也觉得,也不错啊,是不错的体验,所以就这里也不错,那里也不错。都是种体验。
你要明白,很多事情你勉强不了,你不随意你能怎样?计划是很好,但每个人都是每个人,我多么希望自己是那个会预算计划半年后去哪里,酒店飞机最好的价格,我不是这样的人啊,我做不到。我多希望我有文道的学问,有窦文涛的反应,但我就是马家辉,没有就是没有。我觉得快乐的事情,不管旅行和生活都一样。
我曾经跟文道一起去马来西亚演讲,到了晚上十点,总会有人过来,我们再去喝酒,再讲政治文化。我都不行,我要回去睡觉,要么躺着抽抽雪茄看看书。第二天文道跟我说,他昨天喝到半夜两点。所以,我不随性不行啊。
澎湃新闻:这个前提是,你要正确认识自己和面对自己,才能享受,否则就不会那么舒服。
马家辉:一路都还不断认识自己。这里面有个吊诡,有时候旅行是让你认识自己,你想去那个地方爬山,对不起真的没那个体力,没有那个兴趣,那你认识到了。或者说迷路,会发脾气,会焦虑,你又认识自己。之后你要面对自己,不要说这样没什么大不了,而是变化也很好,一路调整。我到今年55了,老得像个怪物了,我还在了解自己。
我到今天都不喜欢旅行,但我不拒绝。我前段时间希望带我女儿出去走走,可是我贪心是一回事,能不能允许你贪心是另外一回事。比如这次,北京上海四天,我就高度后悔,不是这样不好,是它中断了我小说的状态,要付出、有代价。资源就是那么多啊,我要放在哪里呢?旅行不是我不喜欢,而是我有更重要的事。
澎湃新闻:所以目前,最重要的是写小说。
马家辉:这个阶段是这样,再不写写不了了。写小说是体力活,你要长期跟里面的人搏斗——跟每个字,他讲话的语气是什么——需要体力。只要脑力吗?不止的,要体力来支撑的。
最著名的,村上春树玩铁人三项,在他最新的小说里也有,说“要让时间站在你这边”。我们要让时间站在我这边,或者说,“跟时间做朋友”,到了一个年龄,要懂这个,不然更手忙脚乱。
澎湃新闻:有读者说,这个游记不算游记,三分之二是抒发自己感情,还有三分之一是讲历史。
马家辉:游记有不同的期待,人跟环境的互动。我去的地方不是了不起的地方,我也没有花太多笔墨去描述那个地方,可是也的确是我路途上的经验,也算是游记。最广义上,当然是游记。
澎湃新闻:梁文道和读者都觉得,你是个矛盾的人,从书里文章很明显看得出,不想去,又去,明明喜欢安静,也敏感,上节目却很会讲。
马家辉:人人都很矛盾,只是恰好我们是写字这行,把它暴露出来了,有相同矛盾的读者,或许会有共鸣。周作人以前跟他哥哥鲁迅决裂之后,大概是说,知道鲁迅做了些让他不高兴的事,周作人加了最后一句话,“都是可怜的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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