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英国出版人：如果只把金庸当侠客小说是不对的

时间：2018-09-17 18:18    来源：界面文化  

 　　

 

　　克里斯托弗·麦克洛霍斯

　　“所以请告诉我，中国人喜欢的作者是谁?我很想把这些作品出版出来。”在昨日开幕的“2018成都国际书店论坛”上，来自英国的泰斗级出版人、麦克洛霍斯出版社创始人克里斯托弗·麦克洛霍斯在其主题演讲《阅读，新浪潮》的提问环节，发出这样的邀请。

　　麦克洛霍斯之所以会提出这样的问题，是因为他是金庸作品在英国的出版人。尽管如今《射雕英雄传》已经于今年顺利推出了英文版，但是中间的历时与波折让这位金牌出版人颇为感慨。

　　作为资深出版人，麦克洛霍斯曾经成功地将雷蒙德·卡佛和理查德·福特的小说首次带到英国，他于2008年成立了麦克洛霍斯出版社，每年出版约27个品种的图书，在过去10年中一直可以盈利。

　　在昨日的主题演讲上，麦克洛霍斯回顾了自己家族八代人在出版行业的不断努力，也谈论了自己眼中出版业的未来。当然没有忘记谈一谈，金庸在英国的出版过程。以下为其演讲及提问环节摘录。

　　

 

　　克里斯托弗·麦克洛霍斯供图/方所谈出版史：今天每个国家的出版业都面临挑战

　　我的家庭在八代之前就开始进入出版业，最初规模不大，在苏格兰的一个岛屿上，后来搬到苏格兰西南部大陆的埃尔镇。我们经过八代出版商一代接一代的努力(期间我们做过图书，做过印刷工作)最后开始了苏格兰工业中心格拉斯哥大学出版社的事业。

　　上世纪二十年代，我的祖父作为出版人，他有一个小的印刷厂，就在书店后面，还有一个可以借阅的图书馆，外面的书是他自己印制用红布装订的，每天他在这个书店里，坐在一个高高的桌子前面，听着每一个来这里借书和买书者的想法。

　　我的祖父80年前去世，此后印刷革命一波接一波而来，直到我们进入关键的节点。如今，作者们的生计受到威胁，他们的知识产权被谷歌步步紧逼，面临被侵权的危险。我们国家的图书馆也如履薄冰，英国政府决定收紧资金。亚马逊在全球的发展当然也影响到了出版业，英国的图书定价曾经是统一的，但是保守派的政府说不能再统一定价，所以导致我们的出版业出现了悲惨的状况。法国政府也犯过错误，曾因为错误的决定导致两千家书店关门，但是他们很聪明，很快改变了想法，现在法国政府决定要保证独立书店和独立书商的发展。我相信，今天每个国家的出版业都面临一些不同的挑战，书业的未来在中国可能是某种方式呈现，可是在法国可能呈现出另外的问题。

　　在二十世纪的七八十年代，我作为一个1945年建立出版社的出版商，关注的是如何重建俄罗斯作品与英语国家读者之间的桥梁。那时候，我所在的哈维尔出版社是一间独立出版社，后来被克里斯出版社收购，最后被一个大的国际出版公司，即企鹅兰登出版社收购。所以现在它的很多书单和出版作品都是与二战之后的欧洲重建相关。我在这个出版社做了二十年出版商，这段时间里，我们出版了很多翻译书，囊括了33种语言。我们每年都会出版至少27部作品，其中约24本是翻译书，过去十年当中我们一直是盈利的。

　　勃列日涅夫在任的时候，有人问他如果用一个字来回答，你觉得现在苏联的状况如何，勃列日涅夫说“好”，有人问如果用两个字来描述呢?勃列日涅夫则说“不好”。我们的出版业现在也是这样的状态，现在出版的图书可能有许多并不能用“好”或者“不好”的来标记，现在传统书本与数字图书并存的状况十分普遍，比如北美市场有大概40%的书都是以电子版的形式出现，而在英国大约是50%，在印度大概有5%，在法国是3%，而在德国和瑞士大概是2%，比起十年前的预测高出了很多。

　　在英国，电子书读者的数字也在不断增长，并且涨幅非常迅速。一个简单的数据：我们的书商退货给出版社的库存已经占到所有订货的70%，所以我们现在的平装书或比较便宜的版本在出版业中越来越少见了，许多书籍都可以在电子书市场找到。但其实，传统的图书依旧受到欢迎，它并没有衰落，反而是在不断上升。

　　我觉得书籍的出版并不仅仅是为了盈利，人们在每一种文化、每一个国家当中都需要吸取精华的部分，这样才有力量不断使生命变得更加年轻。书籍会告诉我们需要什么，如果没有这样精神指引，我们都会迷失。

　　过去三十年，我们总是觉得出版行业会有一个灾难性的结局，总是悲观地看待它，每一年过去，我们预见的结局都是更加灾难性的，而且所面临的现象都会更加国际性。但我们在过去数十年当中也有了越来越多的经验，许多欧洲小型出版社依然在顽强地活着，他们依然带着好奇心在他们的旅途上不断前进。

　　每年我们都会发现有一本译作能够在英文世界里获得巨大的商业成功，可能是一个拿到诺贝尔文学奖的波兰诗人，可能是一部商业化的小说，可能是翁贝托·艾柯这些学者写出来的作品，成功后，就有其他的一些译作也被发掘。我们翻译来自丹麦的作品，还有挪威的作品，书店里面也有越来越多来自北欧国家的犯罪小说。当然了，这种对北欧犯罪小说的热情，最后让位于对法国犯罪小说作家作品的专注。有一位法国作家叫皮埃尔·拉曼特，他有一部作品在日本卖出了60万册。

　　我们所真正缺失的，是战后这一代人失去了我们对于欧洲文化的学术研究和关注的兴趣。现在英国的出版商与欧洲同行都有一些交流，大家通过日常闲聊都可以知道，其实在英国的家庭里可能会读一些非常好的书，但只有少部分好书以译作的形式走入英国的千家万户。

　　过去三十多年里，我们出版社发展的战略是要出版一些故事作家的作品。我自己还是小孩的时候就非常喜欢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的作品，如果我是中国人，我相信我肯定会非常迷金庸的武侠小说。我出版过诺贝尔文学奖作者的作品，出版过来自韩国的具有深刻意义的小说，但是对我来讲，一切都比不上我在读这个书的过程中所看到的一个故事作者卓越的文学技艺和文学造诣，这种在智力上的愉悦，就好像我在他们一起一样，就像在晚上点着篝火听一个智者跟我讲述他的经历。当然了，你要出版你自己喜欢的东西，那么跟你合作的作家也是志同道合的。

　　

 

　　《射雕英雄传》英文版封面

　　我们原来有很多读书会，但是现在因为亚马逊的存在而不再出现了，因为显得多余了。原来我工作过的最大的连锁书店现在已经消失了，它把自己卖给了一个报商，还有在伦敦庭院路最著名的菲尔书店也把自己卖给了最强大的竞争对手。但不是说一切都完了，确实我们很悲伤地看到，从前在英格兰，欧洲的出版商打造欧洲风格的书单，现在他们走了，看似没有人替代，但是他们曾经所做的工作，现在那些非常小的独立出版商继续在做。这个工作是自虐性的，并没有特别多回报，但是人们还继续去做，因为这些编辑坚持认为其他语言里也有非常精彩的严肃的作品，必须要以非常好的翻译形式呈现给英语的读者。读书是生活中重要的部分，它需要我们非常安静和专注，这种方式会继续存在，互联网游戏或者电子书不会影响到我们。

　　在我做出版的五十多年当中，出版商和翻译者，是出版业最重要的两个角色，这样的理念一直没有改变过。所以来找我们出版的人，他们都非常了解语言的力量和翻译的力量。来找我们的人，有些会对要我们聘用年轻译者感到犹豫，因为他们觉得年轻的翻译者并没有足够的经验去阅读。但是作为一个出版商，我们必须要不断地扩大我们的出版社，必须要不断寻找那些没有被很好宣传的作品。在看待我们这样一个行业的时候，我们在不断地问自己，未来到底在哪里呢?

　　一位美国的散文家曾经说过，未来是一头奇异的野兽，它的形貌就是我们塑造的样子。而我想加几句，作为出版商，作为读者，作为译者，作为书店的书商，大家来自于各个国家、各个文化，未来在我们的手中，它属于我们共同塑造的样子。

　　谈金庸英文版：吸引我的是金庸讲故事的方式

　　有一位给英剧写剧本的作家，在退休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在谷歌上去搜索全球作品卖得最好的五位作家，其中一位就是金庸。他从来没有听过金庸的名字，但他想知道金庸到底是谁，于是他找了一位译者做了试译，之后找到许多出版社进行阅读，然后我们出版社把这样的译本买了下来。

　　这位作家甚至追到了香港，找到了金庸，告诉他，你可能会有一个庞大的潜在英文读者群。这样的过程让我感到非常惊讶，同时我也希望不要让这样一个曲折的过程发生在下一位广受中国人喜爱的中文作者身上。所以请告诉我，中国人喜欢的作者是谁，我很想把他/她的作品出版出来。

　　关于金庸的作品到底可不可译的问题，我想先讲一个故事。 我们有一个作者的英文非常好，我们就让他跟翻译一起来合作。有一次他们看到有一个词组或者是一段话，翻译成英文怎么都不合适，于是他们就一起商量把原文里的话换掉了。很多人可能会说，这样和原文不匹配。但在那种情况下我们要做的就是保留原来的风味，向新的读者诠释，你的魔法就是要找到那些有本事翻译的人来帮你翻译。

　　如果有非常多的中国学者和中国读者说金庸翻译成英文做不来，但是现在突然翻出来了，他们可能会冲过来买英译版，然后再读一遍。

　　我这次来中国了解到，金庸在中国的书店中有非常重要的位置，它被放在武侠小说这一栏。我相信在英国和美国，也有许多人非常了解且清楚金庸想表达的到底是什么。我没有接受过任何关于武术方面的培训，而且大概只看过半部的武侠电影，也从来没有读过一本关于武术的书。但当我看到大概18页金庸作品试译版时，我当时想的并不是武术，而是金庸讲故事的方式，他讲的故事仿佛就是他整体的视野与观点当中的一部分。重要的是我们的故事与读者、作者之间的关系，这种关系让我觉得非常着迷。我觉得如果只是把它称为是侠客小说或者是武术小说，是不准确的。

　　英文读者或者英国读者对金庸作品的反应是，从来没有人去抱怨他们不能理解译文，我们所找的译者在翻译的过程中就住在中国，她在不断研习和学习金庸背后的内容。

　　这么多的中国读者在青少年时代就读过了金庸的所有作品，怎么可以不把金庸翻译成英文呢?怎么可能不去发表英文版的金庸呢?正是众多读者的热情，让我们意识到了出版金庸英文版的必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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